不知何时,窗子又合上了。
双眼从刚刚那抹光所在之处移开,赵启恩道:“今晚去山斋院。”
本是听着奏本的人不仅走了神,还在上午就想好了晚上的去处。
不过他是圣人,自然没人说他什么。
石菩连忙道:“圣人,新的紫袍已经制好了,今日就送去?”
“不要紫袍,要最早那件黑的。”
“遵旨。”
文思殿议政结束,皇后坐在肩舆上缓缓往北而去,两个内侍迎上来跪在地上道:“回皇后娘娘,圣人今日看了几本折子就有些累,吃了药已歇了。”
卫薇左臂撑在一边,道:“歇了?那午食你们便让人做得精细些,少些荤腥,省得圣人刚一醒就吃饭食,没有胃口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
过了片刻,卫薇又问道:
“圣人歇了之前可说过今晚如何安置?”
“回娘娘话,圣人今晚在大德殿,不召人侍寝。”
皇后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总觉得自从定远公归朝,圣人身子好了许多,唯有召寝之事比从前淡了。”
这话中似乎能让人察觉出几分闺怨之气。
内侍们不敢应声,也不敢抬头,
挥手让他们退下,卫薇还是去大德殿外转了一圈,才回了自己的飞香殿。
飞香殿前新挖开一水池,池中也养起了通体银白额上一点红的锦鲤,卫薇下了肩舆,在池边站了一会儿。
“英武女将军,不羁世家子,年少相识,引为知己,又是多年好友,知根知底,唉,这是多好的姻缘,不比去北疆打打杀杀要好?木兰从军还没有这般好结果呢!她和她养的那蓝眼狼崽子硬是视我为蛇蝎。”
片刻后,她又说道:“她自己也一把年纪,再过两年,旁人都要抱孙子了,她呢?自己的事不操心,只为别人之事张目,怎能傻到如此地步?只将别人当家人,又将家人当仇人,卫家大娘子,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。”
又啰嗦了两句,卫薇抓起一把鱼食扔进了池中,拍拍手,她说道:
“传信给我外祖,既然东都留不下卫燕歌,那就去留卫瑾瑜,让定宁将军卫铭带着他的家眷搬来东都,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将定远公府的爵位拿到手。”
国士 他裴道真!定远公心中之国士也!……
更深露重,静矗于洛阳城西的上阳宫里一片死一般的静。
这片大兴于武周时的宫室到了前唐玄宗时,便已成了用来幽禁犯错宫人之所,不知多少人被拖到此地,从此不见天日。
至先帝时,花了足足七年时间,上阳宫终被重新建成,之后几乎成了先帝每夏必至之地,可惜戾太子造反,将无数皇亲锁入上阳宫,待宫门重开,其内已横尸无数。
到了如今,入夜的上阳宫依然像一座鬼城。
只有攀着树的藤在肆意地生着——自从当年变乱之后,这里的花草藤蔓都生得极好。
像是喝足了人血,都成了精怪。
一豆幽灯无声无息地飘入上阳宫东北角的一处,光从繁茂的叶上流过,又流入了一毫无光亮的殿门之中。
这灯实在太暗了,放在人的眼前,那人也不会立时就醒来。
过了片刻,躺在床上的女人才悠悠转醒。
隔着灯,她闭着眼又睁开,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来人的脸。
张了张嘴,她又转过了头,到底没有说什么。
“皇后娘娘,奴婢来看看您。”提灯而来的人有一张清朗英俊的脸庞,说话慢声细气,柔得像是一汪水。
被称作“皇后娘娘”的女人此刻并不体面,她大概六十也可能七十,憔悴得看不出年龄,满头的发黑白掺杂,盖在她高高的颧骨和深深的眼窝上。
此刻,这女人并不是躺在床榻上,而是躺在一直上直下的木箱上,这箱子漆上的极好,灯笼里的烛火一动,都有光在其上流淌。女人的身上也没有被子,只有两根粗大的锁链,将她与这木箱绑在了一起。
“皇后娘娘气色不好。”来人幽幽地说着,“可是还在整夜感念圣人给您的体面?要是让圣人知道了,怕是要心疼。”
说话时,这人拿起一块布,擦起了女人身下的“木箱”。
上好的丝绢用来擦拭木箱,应是无声无息的,偏偏这“皇后”躺在上面,一点点轻微的声响都能沿着木箱传进她的耳中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女人缓缓转向那盏被带来的灯,终于开口了:
“胡……胡好女,你又来做什么?”
听见干涩喑哑的问话声,来人抬起头,还保持着半弓着腰姿态,眉目低垂,正是如今的上阳宫总管胡好女。
被他唤作“皇后娘娘”的,自然是先帝的废后,全家都已因造反被诛杀的申氏。
胡好女手中的活儿停了下来,他柔声回道:“回禀皇后娘娘,圣人说了您死后要厚葬,范阳郡王送来了您的棺木,这是圣人所赐,自然要一尘不染。”